二叔和二婶
二叔和二婶
二婶去世了。
去年七月,我到四川的时候,还不知道她的病,她看上去红光满面,不像得病的样子。临睡觉的时候,二婶说弟弟家条件好,让我去住,眼里却有些不舍。我说婶子你晚上住在哪里,我就在哪住。她流露出一丝喜悦。等她睡下,我从大哥那里听到她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,之所以气色好是还没化疗的缘故:她年纪很大了,大夫怕她吃不消。
在老家,二婶在她那辈人中,很让人羡慕。她们觉得她嫁给二叔是享福了。二叔是个斩头沥血的男人,很小就打仗。他四五年干了八路跟日本人作战,打国民党的时候立过功。后来随着部队一路打到四川,又留在阿坝剿匪。从二叔留下的资料看,他的部队属于二十八军,以前的华野十纵,最早来源是抗战时的寿光独立营。可熟悉军史的都知道,这支队伍后来驻福建并打了金门战役,二叔怎么到了四川是个谜。华野十纵曾有半年时间归晋冀鲁豫野战军指挥,很可能归建时他没回来,成了二野的一员。据他讲,曾抱着机枪冲入敌群;腰里拴根绳子,从山顶滑到绝壁的洞口,向里面的土匪扔手榴弹。二叔命很大,村里同时当兵的三十多人,最后只活了六个,他不仅活下来了,连一点伤也没受。他说子弹不长眼,说不定越害怕越躲死得越快。因为不识字,他升迁很慢。特别是在孟良崮的时候,一个负伤的老乡怀疑抬担架的人要扔下他跑,二叔把自己的手枪给了老乡,说他们要跑就开枪。这事耽误了他按时完成任务,影响了军民关系,被上级处分。就这样,等大仗都打完了,他才当了个连长。他们一起出来的,他官最小。
二叔算个血性汉子了,长得却很慈祥,老了以后,更是胆小怕事。上大学时去他家,他拿出一套布军装让我穿,我看不上这身肥大的衣服。他反复说穿棉布有多么舒服,比“的确良”好。我想枪林弹雨过来的人,怎么如此婆婆妈妈。我要玩他的小口径步枪,说什么也不同意,一再说千万别动枪,枪不是好东西,得多念书才行。我对时局发牢骚,吓得他恨不能捂上我的嘴。我暗笑他的迂腐,一个靠刀枪吃饭的人,见惯了生死,怎么会这样。他的性格可能与我爷爷有关。爷爷闯过关东,是个见过世面明白事理的人,非常要面子,但对家人极其严苛,规矩多且暴力。据说他吃饭的时候,家里人摆的筷子不齐都会惹他勃然大怒。所有人都怕他。建国以后,老家南下的干部,不管当兵的还是转业的,与家里老婆离婚另娶很时尚,没老婆的都在当地找了有工作的。二叔是没老婆的人,但我爷爷不允许他在南方成家,替他在寿光找了二婶。我想二叔心里肯定会有想法,但他根本不敢甚至就没有想到反对。
我一直以为二婶是有福之人。后来和她交流多了,知道她也许过得比在农村好,可受的苦也是别人没有的。西康的土匪很多,五十年代还很猖狂。二叔在前线作战,二婶应该在后方了,还是经常半夜里起来躲土匪袭击,每次都吓得半死。她说的那些地名,现在也很偏远荒凉。一次她住在刷经寺,半夜里部队通知她赶紧跑,土匪来了。二婶慌忙起来跟着人转移,结果忘了拿走半瓶菜籽油,那是她节省下来的家当。几十年过去了,她还跟我多次提起这半瓶油,可见她有多穷。不光是穷,她一个乡下人,突然到了阿坝这种地方,别说藏族人,汉族人讲话也听不懂。部队的领导觉得她孤单,给找了一个山东老乡作伴。她很高兴,以为总可以说说话了,可那人讲的是鲁西南方言,她们仍旧是谁也听不懂对方说什么,等过了一段时间,才能勉强交流。从刷经寺逃走后,她住到了重庆,这才能睡个安稳的觉。
二叔已经去世很多年了。离休没多久,他突然中风死了。他一直说要回老家,可老家没有军队干休所,他不好回。过些年,孩子参加工作找了当地对象,想回也没法回了,他只能留了下来。二叔家的日子一直过得很紧,虽然他工资不少,可二婶没有工作,得赡养父母,孩子又多,很清苦。等孩子参军、工作了,日子刚好过几年,当地的大企业都倒闭,又赶上了下岗。后来做生意攒点钱后买房子,经济刚翻身,汶川地震又把房子震坏了。对于二婶这样的军属,国家有很好的生活保障。可她还要操心儿女们的生活。为了孩子,她曾鼓起勇气找部队领导办事,对于这样的老资格军属,领导们都尽量满足她。二婶住在孩子家,要求部队把给她的大房子换了两套小房子出租,坚持要负担孙子孙女的一部分费用。
二婶非常愿意我去看她。我每次去,她都早早到路口等着。除了想老家人,听我讲讲近况,更主要的是她在当地没人交流,尤其是家里的事,她没法跟别人说。我去了,她很不希望我到外面逛,让我在家里听她讲以前的事。老家的,和土匪打仗的,更多的是现在的。很多时候是讲对儿媳的不满,每个人都能讲上半天。其实人家都当过兵,在我看来非常爽快非常好,一点也不像她说的那样。但她以山东老太太的标准来衡量这些四川年轻女人,加上婆媳惯有的心理障碍,就觉得人家毛病很多。而且四川男人都习惯照顾老婆,主动倒杯水什么的,这不符合山东规矩,她看了生气。别的倒罢了,一次她说二叔是让儿媳妇给气病的。这还了得,吓得我赶紧变脸,你别胡说!她经常说,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人像“谁”啊,“谁”一般是老家的女人,而像的地方肯定不是优点。我敷衍说像,有点像。我反复说婶子你只管吃喝就行,啥事也别管,你既管不了也管不好,你要管非出乱子不可!她点头答应,一会又忍不住说起人家的不是来。有一天她坚持要包水饺给我吃。没办法,我只好当了厨师,包了两大板子水饺,累得腰疼。除了我们娘俩,谁也不会做这个。一次我带老婆孩子去玩,因为当着侄媳妇的面,不好议论儿媳妇的错误,二婶显得很郁闷。第二天,她硬让人带我老婆孩子出去玩了两天。本想说话的,家里又来了别人,到底没说成。二婶那次很失望,也许有很多话没有机会说。临走的时候,她摸着孩子的头,一直在流眼泪。其实相比我,二婶更希望她的娘家人去看她,她虽然没有明说,我能感觉到。可她娘家人没有去过,这是她的一大遗憾。
那年我到四川,正好赶上清明。我和二婶还有兄弟们一起给二叔上坟。坟墓在云雾缭绕的山坡上,二婶很满意,骄傲地说这个坟地埋的是谁,都是些当地的大人物。二婶说她以后也要埋在这里,回不了老家了。二婶虽然留在了四川的高山上,但她的魂魄应该是经常回老家的。儿孙们经过努力,现在都过上了好日子,二叔二婶应该含笑九泉了。
(摄影 旅途)
作者简介:Laoch,垦利人。